黄启富:望乡
文/黄啟富
台胞卢业高先生(1912—1980)天门竟陵人,几代人以教育为宗,堪称书香门第、礼仪之家。祖父卢成瑜,清光绪十三年以府试第一名“入泮”(考取秀才)。因局势原因,长期在天门、皂市、钟祥等地设坛开馆,从事私塾教育二十余年。民国初年由政府聘任为师范教师。叔父卢兆麟为咸丰中学校长;父親卢先熙長期在天门执鞭育人。
业高先生年幼時聪頴冠群,但体弱多病,曾臥床二年。遂由生母浆汤伺候、悉心调理,仍久睡不辩晨夕。因其伯母周氏病逝无子;便让他承嗣披麻执杖,送葬時用人抱去、抱回,返家后将其放下,即去玩耍,久疾骤然痊愈,街坊邻里啧啧称奇。
卢幼时曾与表姐订娃娃亲,成年后受文明思想薫陶,毅然退婚;并与朋友的妹妹相爱、相恋而结婚。婚后两情甚笃、合家欢喜,其乐融融。
但好景不长,神州大地遭日寇入侵,大好河山满目疮痍。为避日寇之乱,全家搬迁隐居在天门西郊的黄潭鄉里。一九四O年元旦,天门县城陷落,形势更加严峻,卢全家继续躲在郷下,直到抗日战争胜利。整整十年,卢业高先生始终在鄕下躬耕田畝,营商为生,并得两子一女。
一九四八年春节刚过,为生计虑,卢业高联系早年在台湾大学任教的三叔,欲出去试探一下身手,于是自备盘缠、千辛万苦,浮槎渡海。原打算一、二年即返回郷里,谁知从此山河阻隔、烟云望断。直到一九七八年,卢业高先生在台三十余年,或经商或代课教书,颠沛辗转,游走于台湾社会的各个阶层。
随着光阴的流逝,卢业高先生的返乡夙愿如肥皂泡沫般破灭,鄕愁与日俱增,晨昏梦绕、如影随形。一九七三年,已过六旬的他在台滞留己达25年之久,在遥望大陆而又归家无望的绝境中,无限辛酸地拿起笔,写下了二千余字的叙事组诗《六十自述》。追述自己有生以来的悲欢离合,以及如东海一样肆意漫漶的鄕愁。
他在诗中首先痛斥日寇侵华“年荒世乱苦相侵,大好神州贼寇临,风雨飘摇惊鹤戻,食衣奔走听蛩吟” 的苦难岁月。接着讲述离乡背井、年深日久所产生的痛苦与无奈。他的诗,既情感沉郁、文词凄美,又如泣似诉,令人动怀。诗的开篇直抵人心!一再表述“年华似水去无痕,往事前程不堪论,他乡久客泪盈盈,驹隙光阴每自惊” 的痛惜。还有那“黄鹤楼高萦别绪,文昌阁下系离魂”的深情。身处异乡的卢業高先生,每當故友相聚,听到鄉音时就倍感亲切、激动不已:“寒温欲向親朋诉,团聚希聆俗语言”,特别是“未卜何时归故里,饱看出岫火山云”的“饱看”二字,寄托了他对家乡十景(天门山火云)的眷恋。
卢业高先生的拳拳之心尽在其字里行间。他回憶当年隐居黄潭乡村小镇的日子,如弓腰虫(尺蠖)一样:是“十载市尘甘蠖屈,诗书课子乐亲心,隐居喜得乐逍遥,野服葛巾避世嚣,觅食恭耕勤田畝,求知力学伴渔樵”的十年。在乡梓耕耘五谷、瞻养老父,哺育幼儿,一家六口过着平稳而清静的生活。其间不乏“万事随缘轻得失,百年过客任浮沉,安贫乐道身心泰,古有规箴仔细吟” 的坦荡胸怀。使他洞悉到“荣华过眼皆成幻,荆棘惊心却是真”的道理。
卢业高先生
在台湾的日子里,每当夜深人静,从梦中醒来时,思绪万千,“夜间梦语羁人痛,野店鸡声旅客惊”的感觉頻频袭来。想到“亲友故乡均作古,孙曾后辈不知名” 的无奈更是撕心裂肺。
他噙泪幽思父母的养育之恩,以惭愧之心写出了“我悔远游惭奉养,终身遗憾报恩情”。想到大陆的年幼子女,更是“哪有功勋垂宇宙,更无錢帛到儿孫”锥心自责。
而对于一别无消息的孤苦发妻,写出了 “劳燕分飞悲聚散,沙鴎浪迹叹浮沉,迢迢万里乡音断,隔水隔山末隔心”的慨叹!情感之真挚,催人泪下。
随着年岁的增高,两鬓渐渐斑白,先生的思鄕情更加浓郁,彻夜难眠:“思亲未被高龄减,惹恨偏从夜梦生”,是他三十多年来,漫长的日日夜夜的痛苦写照。
他深知 “鱼乐水中忧患少,鳥翔天空稻粮肥”,自己三十多年来却禁涸在东海一屿,挿翅难飞。他看到燕子与大雁,在同一时间里各自东西,笔下是 ”征鸿阵阵从南返,社燕年年自北归”的期盼。大自然在四季交替变化中,候鸟还有回巢之日,人却望穿秋水而不能!
回忆青春,更是唏嘘不已:“少年时节好风光,游览名山意气扬,野店吟鞭馳骏馬,渔村古寺醉飞觞”。大好年华而今却烟消云散、一去不再复返了。
卢业高先生风流倜傥、博学多才。“吹箫击剑与吟诗,琴棋遣兴度良宵”。他结识了很多台湾社会的文人雅士,并与台藉女士重组了家庭。这段时间他的诗歌成就达到了新的高度,曾摘取过全台某诗会第一名的桂冠。《六十自述》组诗中,无不流露出他对淡薄功名富贵的心境。在台时期,他远离官场,只在旅行社做事,从没在“政府”内谋求过公职。
卢先生一生光明正大、刚正不阿。“不善逢迎幼至今,生来傲骨孰知音,利名荣辱交游少,离合悲欢感慨深” ,是诗如其人的最好的写照。
卢业高先生引经据典游刃有余,对于历史人物,诸如苏轼、王粲、项斯、杜牧、陶潜、石崇、元龙、毕卓等巨擘之典故,都化用在《六十自述》组诗里,融会贯通,成为自己才思的一部分。
《六十自述》通篇贯穿着思乡望鄉的真情,及对逝去岁月的惆怅与无奈。他痛陈“离家背井廿余年,一事无成百感牽,精卫那能填恨海,媧皇岂可䃼情天”。他的铮铮硬骨表现在“折腰不惯陶潜隐,旷达何妨毕卓眠”。
他的诗旖旎多姿、意气风发、脍炙人口,当读到 “五百年前一孤州,五百年后楼上楼,君能再待五百年,依然还你一孤州” 時,让人不由得放飞思绪,驰骋想象,深得极目之感。
在《六十自述》的结尾,他引用苏轼雪泥鸿爪的典故 :“人生到处如何似?应似飞鸿踏雪泥。泥上偶然留指爪,鸿飞那复计东西”。寄寓自己“老至高歌杜牧狂,杨州一梦悔荒唐,雪泥鸿爪空留跡,苍海桑田实可伤。寂寂胸怀多少恨,茫茫世事去来忙,他鄕久客嗟離乱,自写诗章泪几行”的初心。
组诗写于一九七三年,那是一个绝望的年代。
当时间到了一九七九年,斗转星移,两岸政治气候开始转暖。元旦节,大陆全国人大常委会发表《告台湾同胞书》,其中有言:……在这欢度新年的时刻,我们更加想念自己的亲骨肉——台湾的父老兄弟姐妹。我们知道,你们也无限怀念祖国和大陆上的亲人。这种绵延了多少岁月的相互思念之情与日俱增。自从一九四九年台湾同祖国不幸分离以来,我们之间音讯不通,来往断绝,祖国不能统一,亲人无从团聚,民族、国家和人民都受到了巨大的损失。所有中国同胞以及全球华裔,无不盼望早日结束这种令人痛心的局面……
时光折回到一九六二年,辛亥老人、国民党元老于右任先生,在即将进入人生终点时,却还看不到两岸统一的曙光,饱含辛酸、悲情地写出了一首《望大陆》诗:
葬我于高山之上兮,望我大陆!
卢业高先生离世38年后,也就是2018年,他在台的儿子遵照其父的遗嘱,于七月将骨灰护送回天门归葬。了却了他老人家一辈子的心愿——终于叶落归根!魂归故里!
谨录卢业高先生《六十自述》遗作于后,以慰在天之灵。先生已经去世,遺作只能保持原貌。严格用近体詩尺度衡量,尽管个別地方對仗有欠工穩,亦有出律現象。但詩作情真意切,写尽了一個客居台湾游子的悲痛与无奈,值得人们深深品味。
六十自述(组诗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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